赤裸的腳趾,緊緊抓著乾巴巴的水泥地。一旦察覺距離好遠好遠的地面進入視野,便趕緊低下頭。水泥地的白,失焦的操場那片綠。滑到下巴滴落的汗水,靜悄悄,往下,往下滴。
一雙膝蓋像是鬆開掛釦似地脫力彎曲,原本披肩的長髮,此刻感覺到飄散在空中。
一開始只有一個念頭,往下掉。
往下掉,要掉下去了。
空氣中有一股反作用力,猛地抬起五臟六腑。指尖麻痺,水泥從腳底剝落。
怎麼辦?爸爸,我要死掉了。
看到三樓的教室,看到窗戶裡有一個陌生臉孔正大笑得露出牙齒。旁邊是另一個大嚼著零食的長髮女學生。接下來竟然還有時間看看教室外的功課表。真的像人家說的,看起來像是慢動作。我竟然一副事不關己。
媽媽當初也是這種心情嗎?當她來到再也回不去的境界。來到一個連自己也看不到來時路的那一刻。
媽媽想些什麼?她看到了什麼?
啊,爸爸在哭。對不起啊,爸爸。咦?不對!這是他在媽媽過世時的樣子。
爸爸好可憐。我讓他又要哭了。
今天好嗎?開心嗎?
爸爸做著菜,一邊笑問。
我睡了之後他還要工作,但每天早上一醒來,早餐已經準備好。爸爸當然很辛苦,但他還是每天都願意聽我說。
事到如今,我懂了。
我果然腦子不清楚。一定還有很多能挽回的方法。
但是,現在,啊,來不及了。
第一章
1
──九月九日十三時二分安藤聰
下了高速公路一打開車窗,一股黏膩的海水氣味變得更濃。
加奈細緻柔亮的黑髮隨風翻飛,髮梢輕輕滑落碰觸著玻璃窗。
「欸,爸,還要多久啊?」
「所以剛才不就叫妳先去了嗎。」
安藤用力踩油門,同時用食指推了推眼鏡。大概二十分鐘前,距離休息區還有一公里時,他就問了要不要上廁所。當時加奈似乎眼皮很沉重,連睜也沒睜開,只應了一句「不用」就繼續睡。結果車子一過休息區幾分鐘,她就突然說:「爸,我想上廁所!」安藤連忙張望,附近自然沒有休息區的標示,就連出口也沒有。
前方有測速感應器。聽到車內導航冷冰冰的聲音,安藤皺起眉頭緩緩加速,總算看到標示出口的牌子,這時加奈的臉色已經從先前的土色轉為蒼白。
「可是我之前不想去啊。」
加奈用門牙緊咬著薄薄的嘴脣,不斷重複問著:「爸,還要幾分鐘啊?」安藤皺起眉頭低吟著。放眼望去只見草叢後三三兩兩的民宅,沒看見像樣的店家。
「還有……好吧,我們先下高速公路,在路上看看有沒有便利商店或是家庭餐廳之類就進去。欸,妳也幫忙看啊。」
「嗯。」
「啊,右邊不行哦,找左手邊。」
「這種事我知道啦。」
加奈的語氣聽起來在鬧彆扭。安藤側眼瞄了一下確認路況,發現加奈肩膀靠著椅背,屁股微微撅起來,大概是想避免受到車子的震動影響吧。安藤的嘴角不自覺泛起微笑,口中喃喃,真拿妳沒辦法。
「真的不行就在旁邊找個地方解決吧。反正這裡幾乎沒有人車,爸爸在車上等著,妳快去快回比較輕鬆啦。」
安藤半開玩笑說完,加奈噘起嘴說:「我才不要!太離譜了吧!」安藤搔搔太陽穴,刻意直視著前方,露出苦笑。
「沒那麼誇張啦,爸爸偶爾也這樣啊。」
「低級!」
加奈怒叱一聲,把頭髮往上攏,然後短短嘆口氣。這副莫名成熟的舉動,讓安藤看得沒來由地不知所措。
「男人可能覺得稀鬆平常,但女生不一樣啦。」
接下來的話梗在喉頭,安藤刻意乾笑了幾聲。
「也是哦。」
加奈失去母親,也就是安藤失去妻子,是在八年前的事。她與病魔奮鬥了兩年半,在加奈八歲時過世了。
無論真理子到了當天才因為身體出狀況不能出席教學參觀,或是加奈在才藝發表會上獲選擔任主角但媽媽無法到場,加奈都從來沒表示不滿。
媽媽,還好吧?不要這樣愁眉苦臉嘛,我不要緊的。我會加油,媽媽也認真休息好嗎?我的工作是快快長大,媽媽的工作是好好休息,絕對不可以自己隨便起來做飯哦。
加奈堅強說著,用自己的雙手緊握母親青筋浮現的纖細手指,但安藤知道,她之前才剛哭過。她不哭出聲,只讓眼淚靜靜地流,然後說,爸爸,不要告訴媽媽,絕對不可以告訴媽媽。拚命重複著這句話的加奈,跟面對癌症疼痛與抗癌劑副作用也絕不示弱的真理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因為是男人的關係嗎,我覺得爸爸特別粗線條耶。」
加奈有些慌張接著說。
「好比速食炒麵,泡的時候連湯都沒倒掉就直接吃吧?」
她促狹地瞇起雙眼。
「那是以前的事啦。」
安藤聳聳肩,強忍住鼻腔那股宛如突然被澆了水的刺痛。這句話表示加奈收回男女有別的意思。速食炒麵這件事,發生在安藤妻子剛過世那段期間。能夠提起那陣子的事,顯示加奈已經克服了母親過世的悲痛。或者,她想要表現出自己已經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