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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的朋友
特別的朋友
單位:中區中文寫作中心
分類:現代小說
點閱:382
發佈日期:2015-09-21
 【內容連載】

1

那天下午,芬恩舅舅幫我和我的姊姊葛莉塔畫肖像,因為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了。當時我已經知道他無法看著我長大,我也永遠無法搬進他的公寓和他同住;我也已經漸漸接受他的愛滋病並非診斷錯誤。當他第一次提出這個要求時,媽媽拒絕了他,她說這提議太令人心酸了。她無法想像我們坐在芬恩的公寓裡,坐在偌大的窗邊,坐在飄盪著薰衣草和柳橙香氣的客廳裡;她無法想像他不捨地看著我們,彷彿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一樣。她連想都於心不忍。她還說從威徹斯特(Westchester)到曼哈頓的車程太遠了。她凝視芬恩湛藍色的眼睛,雙臂交扣胸前,告訴他她最近實在沒什麼時間。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吧。」他說。
於是她讓步了。

現在我十五歲了,但那天下午我還是十四歲,葛莉塔十六歲。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十二月底。過去六個月來,我們每個月都挑一個星期天下午去芬恩家。每次都是媽媽、葛莉塔和我同行。爸爸從來沒有一起去過。不過這樣也好,他本來就和我們幾個格格不入。

我坐在小貨車的後排,葛莉塔坐在我前面。我刻意這麼安排座位,好在她不知情的狀況下偷偷觀察她。觀察人是我的興趣,但重點是要小心,不能讓別人發現你在觀察他們。一旦被別人逮到,他們就會把你當成一級罪犯。不過或許他們的確有權這麼想,或許未經別人允許就試圖看穿別人應該被列為一種罪。我喜歡看陽光投射在葛莉塔深沉、柔順的髮絲上;她的眼鏡腳露在耳後,宛如兩顆失落的淚珠。

媽媽聽著鄉村樂電台KICK FM。我沒有特別喜歡鄉村樂,但是有時候,如果卸除了預設的排斥感,那些歌手們掏心掏肺的唱腔確實召喚著傳統大家庭在後院烤肉的意象,或是令人聯想到孩子們在白雪靄靄的山坡上滑雪與感恩節大餐,令人感覺朝氣蓬勃。這就是為什麼每次去芬恩家的路上,媽媽都喜歡聽鄉村樂電台。
前往城裡的途中,我們往往沒有太多話。一路上只有車子順暢的疾駛,鄉村歌手的深情低吟,灰色的哈德遜河,以及彼岸灰色、沉重的紐澤西。我始終緊盯著葛莉塔,這樣才不會滿腦子都是芬恩。

我們上次來訪是十一月,那是個下雨的星期天。芬恩的身形一直很纖細,就像葛莉塔和我媽媽一樣;我也希望我有那樣的身形,不過那一次他瘦得讓我害怕。他的皮帶全都太大了,所以他把一條翡翠綠的領帶繫在腰間。我凝視著那條領帶,好奇他上次戴它是什麼時候,想像怎樣的場合才適合這麼光鮮亮麗的配件。那時芬恩忽然抬起頭,把油畫筆舉在半空中,說道:「就快要結束了。」

葛莉塔和我點點頭,不過我們都不知道他指的是畫還是他的生命。回家之後,我告訴媽媽芬恩看起來像是洩了氣的氣球,葛莉塔則說他像隻困在灰色蜘蛛網裡的灰色小天蛾;這是因為葛莉塔眼中的一切都比較美好,就連她的用詞遣字也一樣。

現在是十二月,再過一星期就是耶誕節,我們的車被塞在華盛頓大橋附近。葛莉塔回頭看著我,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接著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一株槲寄生。

這兩年的耶誕節,她老愛開這種玩笑,隨身攜帶一株槲寄生整人。她上學帶著它,回家也拿它恐嚇我們。她最喜歡溜到爸媽背後,跳起身子,把槲寄生舉在他們頭上。我爸媽不習慣公開示愛,所以葛莉塔特別喜歡逼他們這麼做。葛莉塔在車上揮舞著槲寄生,葉片輕輕撫過我的臉頰。

「你等著吧,六月,」她說:「我要把它舉在你和芬恩舅舅頭上,看你們怎麼辦。」她一邊微笑,一邊等著看我的反應。

我知道她打著什麼鬼算盤。我要不是得對芬恩無禮,就是得冒著感染愛滋病的風險,而她想看我如何抉擇。葛莉塔知道芬恩對我來說非比尋常。她知道他帶我去畫廊;她知道他教我用手指輕抹鉛筆線條,讓畫中人物的臉部更顯柔和;她也知道她無法介入我們的關係。
我聳聳肩。「他親我的臉就好了。」

儘管我這麼說,但我心裡也知道,芬恩的嘴唇最近老是乾裂脫皮,只要有一點傷痕就會流血。

葛莉塔湊近身子,雙臂架在椅背上。

「是沒錯,但是你怎麼知道他嘴唇上的細菌不會穿透你臉頰的皮膚?你怎麼確定細菌不會從你的毛細孔滲入你的血液?」

我不知道。而且我不想死。我不想變得有如死灰槁木。

我繼續聳聳肩。葛莉塔轉身坐回去,雖然她背對著我,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她在竊笑。

我們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中,雨水中夾雜著細雪落下,一塊濕溶的冰塊沾黏在車窗上。我努力思考該怎麼回應葛莉塔,好讓她知道芬恩絕不會陷我於危險。我的腦海中浮現許多葛莉塔不知道事,像是芬恩曾經偷偷告訴我畫肖像不過是個藉口。我們第一次去芬恩家當他的模特兒時,他大概發現我臉上異樣的神情。等到媽媽和葛莉塔進去客廳之後,狹小的玄關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他把小手放在我肩上,湊近身子,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小鱷魚,要不這麼做,我怎麼和你共度星期天呢?」

但是我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葛莉塔。進入陰暗的車庫後,我一邊下車一邊脫口而出:「管他的,皮膚防水。」

葛莉塔輕輕關上門,繞過車尾走到我身邊,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好幾秒鐘,盯著我高大、笨重的身體。接著,她把背包背在麻雀般小巧的肩膀上,無奈地搖搖頭。

「你繼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吧。」她說完就轉過身,往樓梯走去。

但是人不可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葛莉塔也清楚。你可以試圖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中,但是任你怎麼想像也沒用。你的腦袋和你的心最終還是會決定你相信的什麼,就這麼簡單。就算你不喜歡真相,也無可奈何。

媽媽總是忙著在芬恩舅舅的廚房裡幫我們泡茶。芬恩有一只華麗典雅的俄羅斯茶壺,壺身上布滿金色、紅色、藍色的彩繪,還有一圈手舞足蹈的小熊雕飾。芬恩說,那只茶壺只能用來為他喜歡的人泡茶;每次我們來訪時,那茶壺都在桌上,彷彿等著我們光臨。芬恩畫畫時,媽媽總是待在廚房裡。我們可以從客廳聽見她整理櫥櫃,把瓶瓶罐罐、餐盤、馬克杯一個個拿出來,又一個個擺回去。她偶爾會端茶出來,不過芬恩總是忙得不可開交,葛莉塔和我又不能動,所以茶很快就冷了。我們在那兒共度了這麼多星期天,媽媽卻從未正眼瞧過那幅畫一眼;這顯然是因為她難過得肝腸寸斷,無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即將離開人世。但是有時候,我隱隱覺得原因不只如此,因為她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那幅畫。她總是端了茶壺出來,把它放在桌上,經過畫架時刻意把頭撇開。有時候我覺得這根本與芬恩無關。有時候,我覺得她只是不想看到畫布、畫筆和顏料。

那天下午,我們在那兒一坐就是一個半小時。芬恩一邊作畫,一邊聽著他和我所深愛的莫札特《安魂曲》。雖然我不相信上帝,去年仍說服媽媽讓我參加社區天主教會的詩班,只因為我想在復活節獻唱第二章〈垂憐經〉(Kyrie)。其實我根本不會唱歌,不過如果你閉上雙眼吟詠拉丁文的樂章,如果你站在詩班的末排,一手摸著教堂冰冷的石牆,你就可以幻想自己身處中世紀。這就是我加入詩班的原因。我只是追求這感覺而已。

《安魂曲》是我和芬恩之間的小祕密。只有我們兩個人懂。當音樂響起時,我們完全不需要眉目相交,就能心有靈犀。他曾經帶我去八十四街一座美麗的教堂聽音樂會,當時他叫我閉上眼睛,細細聆聽。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安魂曲》,我從此愛上了它。

「它會慢慢滲透你的心,對不對?」他說:「它讓你誤以為它很愉悅、無害,只不過有點起起伏伏而已;然後忽然間,砰一聲似的,變得張牙舞爪,令人畏懼,充滿沉重的鼓聲、淒厲的弦聲,和陰森的歌聲;接著瞬間又立刻平息下來。你有聽出來嗎?小鱷魚,聽出來了嗎?」

小鱷魚是芬恩為我取的外號,因為他說我像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生物,喜歡埋伏在暗處觀察,伺機而動。我喜歡他這麼叫我。他坐在教堂裡,不斷問我了不了解音樂中的奧妙。「聽出來了嗎?」他又問一次。

我確實聽出來了。至少當時覺得我聽出來了。或許我只是假裝我聽出來了,因為我絕對不能讓芬恩以為我很笨。

那個下午,《安魂曲》飄揚在芬恩的屋子裡,籠罩所有美麗的事物。柔軟的土耳其地毯,牆上掛著的老式絲綢禮帽,還有那老舊的大玻璃罐,裡面裝滿了各式各樣顏色、圖案的吉他撥片(guitar pick)。芬恩叫它們醃撥片(Guitar pickles),因為他說它們好像醃漬在玻璃罐裡的酸黃瓜。樂聲飄進玄關,經過芬恩的臥室;臥室的大門永遠是關著的,隱密的。媽媽和葛莉塔似乎沒有發現芬恩的雙唇隨著音樂而動──我請你寵召,與蒙福的人為伍……請你照顧我的生死(voca me cum benedictus… gere curam mei finis)……她們不知道耳邊播放的是一首關於死亡的歌曲,不過這樣也好;如果媽媽知道這首曲子的意義,她一定會把它立刻切掉。立刻,切掉。

過了一會兒,芬恩把畫布轉過來,讓我們看看他的成果。這是個非比尋常的舉動,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讓我們欣賞他的畫作。

「仔細看清楚喔,丫頭們。」他說。他工作時從來不說話,所以一開口,淨是又乾又癟的氣音。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接著伸手拿起一杯冷掉的茶,嚥了一小口,清了清喉嚨。「丹妮,你也是,過來看看吧。」

媽媽並沒有回答,所以芬恩又朝著廚房大喊一聲。「來看一下就好,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等等。」她大聲喊道。「我正忙到一半。」

芬恩彷彿期待著她會改變心意,不停望著廚房。確定媽媽不會出來後,他才皺了皺眉頭,把目光轉回畫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