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常夢見我母親,夢裡細節時有不同,但出人意表之處總是一樣。後來這夢再也沒出現過,我想應該是因為這夢傳達的想望太明顯,寬恕又來得太輕易。
我在這夢裡是我當時實際的年齡,過的也是當時真實世界的生活,而我總會發現我媽竟然還活著(實情是,她過世是我二十歲出頭的事,那時她五十出頭)。有時,夢中的我,會在我們老家的廚房,母親可能在餐桌上擀派皮,也可能正在用乳白色滾紅邊的破舊洗碗盆,嘩啦嘩啦洗著碗盤。有時我會在街上遇見她,而且是我從沒想過會遇見她的地方。她或許正穿過華麗的飯店大廳,或在機場排隊的人龍裡。她氣色很不錯──倒不盡然是變年輕,也不是完全沒有重病相(這病害她整整臥床十多年才走),但比我印象中的氣色好很多,好到令我大驚。她會說,噢,我就是胳膊有點抖,還有,臉這邊有點兒不太能動。是有點麻煩,不過出來走動沒問題啦。
夢裡的我,重拾了現實生活中早已失去的東西,那就是母親生病前,表情與聲音裡的活力。她罹病後喉嚨肌肉硬化,於是一只可悲的無情面罩,就此罩住她的五官不放。我會在夢裡想,我怎麼可能忘了──她隨性、風趣、不帶刺的幽默;她的輕率、急躁、自信?我在夢裡說,很抱歉這麼久都沒去看她,倒不是說我內疚,我遺憾的是我心裡一直掛著個疙瘩,在現實生活卻不然──而我覺得最詭異也最感激的,是她在夢裡一副無所謂的反應。
噢,這樣啊,她說。晚見總比不見好。我很肯定我們哪天一定會再見。
我媽年輕時有張嬌嫩的臉蛋,表情帶點古靈精怪,渾圓的腿上套著不透明絲襪(我看過她和學生的合照)。她在渥太華河谷的「格利福斯學校」教書,學校只有一間教室,位置就在格利福斯家農場轉角。以那一區的標準來說,那座農場相當不錯。土地排水良好,前寒武紀岩石形成的谷肩完全沒穿過這裡的土壤。沿著農場邊有條小河,河岸種了柳樹。還有產楓糖的樹林、貯存木材的倉庫,及一棟外觀毫無裝飾可言的大房子,木牆完全沒上油漆,任憑風吹日晒雨淋。我媽說,我也不知為什麼,渥太華河谷的木頭經過日晒雨淋,顏色不會變灰,而是變黑。她說可能空氣裡有什麼物質吧。
她常講起渥太華河谷(她老家在那兒,離「格利福斯學校」大約二十哩),而且語氣總有不容置疑的神祕意味。她一直強調,渥太華河谷有些東西,就是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不一樣。房屋會變黑、楓糖漿味道舉世無雙、從農舍就看得到許多熊。想當然耳,等我終於親眼看到渥太華河谷的樣子,只有失望兩字能表。假如說「谷」的定義就是山丘之間的裂口,那根本稱不上「谷」,充其量只能說是平坦的田野、低矮的岩層、茂密的樹林,和幾座小湖的組合──雜亂無章的鄉間景色,各元素之間也不協調,實在找不到詞可以形容。
貯木倉和沒油漆的屋子,在貧困的農場很常見,只是以格利福斯家的情況來說,這些東西是他們的規矩,不代表家裡窮。他們家有錢,只是不花。別人是這麼跟我媽說的。格利福斯家的人都勤奮工作,也受過教育,生活方式卻開倒車。他們家沒車、沒電、沒電話、沒曳引機。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們是「卡梅倫教」的信徒(這學區也只有他們家信這個教),不過他們的教會(他們自稱是「改革長老教會」)其實並沒限制機械、電這類現代發明,只是不准他們玩牌、跳舞、看電影,週日只能從事宗教活動,和絕對必要的活動。
我媽講不出卡梅倫信徒是什麼人,這名稱從哪兒來。她自己是順服的聖公會信徒,自然高高在上,說這就是蘇格蘭的什麼邪教。「格利福斯學校」的老師總是住格利福斯家,我媽想到要住在發黑的木板屋、週日哪兒也不能去、燈還要燒煤油,這種種原始生活,讓她有點卻步。不過那時她已經訂了婚,與其在鄉間閒逛玩耍,她寧願忙自己的嫁妝,所以她想說可以在三週之中挑一個週日回家就好。(格利福斯家的週日是這樣的:可以生火取暖,不可生火做飯,連燒水泡茶都不行。不可以寫信,連蒼蠅也不能打。不過後來我媽才知道,她不必守這些規矩。「不用,不用。」芙蘿拉‧格利福斯笑著對她說。「要守規矩的不包括妳,妳原來是怎樣就怎樣。」過了一陣子,我媽和芙蘿拉成了朋友,而且交情極好,我媽連原本打算回家的週日都放棄了。)
芙蘿拉和艾莉兩姊妹,是格利福斯家僅存的成員。艾莉已婚,先生叫羅伯‧迪爾,他一起住在農場上,也在農場幹活兒,卻沒把農場的名字改成「迪爾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