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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的櫻花
敵人的櫻花
單位:中區中文寫作中心
分類:現代小說
點閱:459
發佈日期:2015-08-20
 【內容連載】

午前的咖啡店沒有客人。是第一個客人。戴著土褐色的漁夫帽,走進來時並沒有摘下,因為他突然楞住了,他沒有想到這是一間單人店,沒有任何一個助手,店裡只有我。

 

因此他來不及了。他胡亂地就著門邊的椅子坐下,帽子還在頭上,那張臉只好對著剛剛騎過來的腳踏車發呆,一切都像幻影,一陣風突然吹來,窗玻璃輕盪著彷如土地震動的聲音。

 

沈默中免去了任何應對或者點單的程序,我像個機器人般取出杯盤,當磨豆聲嘎嘎響起的瞬間,小小的店裡馬上陷入更為怪異的死寂。

 

咖啡喝不到一半時,他站了起來。

 

我提前一步推門出去,避免聽見任何一句話或者讓他買單,我並且走到外面的路口等他離開。然而等了很久,他一直沒有出來。我回頭望了一眼,才發現他雖然走出了玻璃門,卻獨自坐在廊下的花台猛吸著煙,那根煙已經吸到了濾嘴,吸到兩頰都凹進去了,他卻還緊咬著不放,像個輸光了的賭徒捨不得丟棄它。

 

1

 

羅毅明抽完那根煙後,聽說回到家就發病了。

 

他爬上了屋頂,那上面有一張鐵椅,平常他喜歡坐在那裡閱讀書報,抬頭剛好望得到河岸綿延而去的遠山。這時應該是午後不久,但也有傳聞正好黃昏,因為附近一個婦人正在陽台收衣服,她看見羅老先生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接收到一通神祕指令,沒幾下就跨上了欄杆。

 

婦人尖叫起來。鄰居一個個跑出家門,里長親自帶來守望相助隊的成員,從外面轉進來的警車只能停在巷口觀望著。羅老先生被攙扶下來時,臉色慘白,兩腿還在發抖,對任何的問話一概不答。凝重的現場只有婦人的哭聲,她一再對著警察描述當時的情景:她先看到一群鴿子,搬來這裡五年,沒有看過那麼多鴿子突然一下子飛起來…。

 

幾天後我到市場購物,平常較熟絡的店家明顯轉為冷淡了,沿街蹲在地上的攤販們雖然生意照做,也沒有幾個願意抬頭看人。等我買完東西走出了視線,他們才偏著頭說起彼此的話來,整個小鎮彷彿悄悄進行著齊聲的怨怒,我只好像個罪人般低頭離開現場。

 

不同的場合中,我也碰過幾個主動搭訕的人,雖然不認識對方,他們卻似乎懷抱著一種共同的情感,一開口便表達出對羅毅明先生的關心,誇揚他是小鎮上的善人,待人處事親切慈悲,他家院子外面常有流浪的街友聚集,為的就是羅桑隨時隨刻都會站出來賞口飯吃。

羅毅明的善舉並非謠傳,有個志工單位的朋友親口告訴我,這幾年來,羅每個月底都會從信合社領出一筆錢,當場分裝到信封裡面,除了較遠的公益團體採用掛號郵寄之外,其餘他把大小封袋放在腳踏車的籃子裡,然後像個勤快的耶誕老人一路分送,在這濱海的小鎮發送著彷彿迎春過節的歡欣。

 

我還聽說過一則溫馨的美談,一個新來的郵差送信到羅宅,羅毅明出門喝喜酒去了,那郵差便在院牆外高喊了三大聲的無名氏,紛紛跑出來的鄰居看了那信封上的署名,才知道又一張捐款收據寄來了,為善不欲人知的羅桑畢竟又得到了善報,一個新郵差從此奠定了羅毅明感人肺腑的無名之名。

 

自從羅毅明發病以來,種種的懷念就像昨夜的冷菜再熱一遍,所有的讚美集成一曲旋律,日夜穿流在小鎮的街頭,聽了再聽還是極為溫馨感人,儘管在我回味起來是那麼完全兩樣的悲哀。

 

但不用懷疑,我剛認識羅毅明的時候,對他也是同樣充滿著敬意,我甚至認為倘若這個社會沒有他,我們作為一個人是不完整的,若是遺漏了他的風采,我們永遠看不到一個溫暖的榜樣。

 

就算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把我剛起步的人生完全毀壞,我仍然沒有對外聲張。外面的世界需要和諧,小鎮還在享受著一個英雄散發出來的榮光,我只好隨俗地期待他能夠活著;唯有讓他清醒地活著,偶爾感受一下那些掌聲所隱藏的嘲諷,偶爾體會他人痛苦所帶來的折磨,這樣他才記得有個人永遠不會原諒他。

 

因此,當我得知他突然發病的這一刻,坦白說,我的心頓時糾結起來並且痛出了骨髓。嚴格說來,我非常傷心。

 

2

 

我去過的羅家,是一幢稀有的古老建築,四面沒有一塊磁磚,上下全由鐵件、老木頭和宜蘭石搭配著黑瓦建構而成,為數頗多的短柱撐起了屋宅的基座,兩層樓房浮出地面三尺,門前的院落橫列著一條長長的穿廊,走在上面時木地板發出喀吱喀吱的叫聲。

 

五年前第一次的見面,我還記得羅毅明說了這樣的話:這是父祖輩留下來的資產,不是我的,幫忙看管而已,我真希望趕快提前退休,免得銀行又把我調來調去,一直都不能把這裡當家。

 

儘管他那麼謙遜,我還是仰慕著他的資歷背景,他在獨霸著金融業的大商銀裡擔任要職,掌管著整個中部地區的貸款業務,可說是個位高權重的資深大經理,平常住在銀行宿舍裡,逢到假日才有機會回來鄉下這個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