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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真相
脆弱的真相
單位:中區中文寫作中心
分類:現代小說
點閱:389
發佈日期:2015-07-22
 【內容連載】

   在英屬殖民地直布羅陀裡,在一間平淡無奇旅館的二樓,一位身子輕盈靈活、年近六十的男人正在他的房間裡不安分踱步。他那張非常英國化的臉──雖然模樣友善、一臉誠實──透露出一股耐性逼近極限的壞脾氣。你看見他像個學究往前傾身、大步走路,黑白相雜的頭髮有一束難以駕馭的額髮,經常得用削瘦的手腕猛地掃開,也許還會讓人以為他是位心煩意亂的講師。想當然,多數人就算用上最古怪的幻想,也猜不到這人其實是位中階英國公務員,從他在皇家外交及聯邦事務部更乏味的辦公桌前面被抓來執行極度敏感的高機密任務。

 

他假名的名字部分──他堅持不斷念給自己聽,有時有點大聲說出口──是保羅,至於他的姓──其實也不算難記──則是安德森。若他打開房間電視,它就會顯示:歡迎光臨,保羅‧安德森先生,不妨到我們的納爾遜子爵雅室享受我們免費招待的餐前開胃酒吧!那個驚嘆號所在的位置應該擺上更適合的問號才是,這點一直搞得他的學究性格很煩躁。他穿著旅館的白毛巾浴袍,他自從被監禁在這邊起就穿著浴袍了,除了枉然想睡著的時候除外,或者(只有一次)溜到屋頂上的小餐館獨自用餐,在那裡毫無社交地待了一小時,餐館還被路對面三樓游泳池的氯氣煙霧淹沒。浴袍就和房間裡大多數其他東西一樣,對他的長腿而言太短了,還散發出陳舊菸味跟薰衣草芳香劑的味道。

 

他踱步時堅決把內心情緒演給自己看,擺脫公務生涯的限制慣例,表情一會兒擠成真誠的茫然,接著又朝用螺絲鎖在格子呢壁紙上的全身鏡露出怒容。他偶爾用寬慰或告誡的口氣自言自語。而且是不是說得有點大聲?當你被關在一個空房間裡,沒人聽你說話,只有一張我們親愛的年輕女王騎在棕馬上的褪色相片,說得多大聲又有何差別?

 

塑膠面桌子上躺著一個總匯三明治的遺骸(一送來就被他宣佈回天乏術),並擺著一瓶被放棄的暖可口可樂。儘管這樣對他很難熬,他打從住進這房間起就不准自己喝酒。那張床──他已經學會對它恨之入骨──大得能躺六個人,但他只要躺上去伸展身子,背就會疼得要命。床上鋪著一條發亮的鮮紅色仿絲床單,床單上則躺著一隻模樣無辜的手機,別人跟他保證它被改造到最高程度的加密狀態,他雖然對這種事沒什麼信心,也只得相信真是如此。他每次經過它時,注視它的眼神都用混雜著不贊同、渴望與挫折。

 

我很遺憾告知你,保羅,你整個行動中完全不得與他人接觸,除非是為了任務目的,艾略特生硬的南非嗓音如此警告他──這人自稱是他的戰地指揮官。若你不在時你的好家庭遇到什麼不幸危機,他們會把關切轉達到你單位的福祉部門,有人會從那裡聯絡你。我講得夠清楚嗎,保羅?

 

很清楚,艾略特,慢慢越來越清楚了。

 

他走到房間遠端太大的落地窗那裡,沉著臉抬頭和越過網眼窗簾看直布羅陀著名的巨巖,看起來灰灰黃黃、全是皺紋又好遙遠,像個發怒的老貴婦皺眉回瞪他。他再次出於習慣跟不耐煩查看自己那隻陌生的手錶,跟床邊收音機鐘上的綠色數字對時。這隻錶表面是撞凹的鋼,有黑色指針,取代他那隻卡地亞金錶──金錶是他愛妻送給他的結婚二十五周年禮物,繼承自她眾多過世阿姨的其中一人。

 

等等!保羅才沒有該死的妻子!保羅‧安德森沒有太太,沒有女兒。保羅‧安德森是個該死的隱士!

 

「我們總不能讓你戴著那個吧,保羅親愛的,你說對嗎?」彷彿是一輩子之前,一位與他同齡、母親般的女人以及她姊妹般的同事在希斯羅機場附近一間紅磚郊區別墅替他的角色打扮。「不能讓錶上面有這些漂亮的縮寫,是吧?不然你就得說你是從某個已婚之夫身上搶來的,對嗎,保羅?」

 

他跟著她們一起笑,照例堅持想在自己眼裡當個好人,看著那位女人在黏性標籤上寫保羅,把他的金錶連同他的結婚戒指鎖進一個現金保險箱,說只會在行動期間保管起來。

 

以上帝之名啊,我當初是怎麼落到這種鬼地方的?

 

是我自己跳下來,還是被推了一把?或是兩者都有一點?

 

那麼,請在房間裡小心翼翼繞幾圈,詳細描述你如何從快樂的單調世界跑到英國殖民的岩石上,然後被單獨監禁的不可思議旅程的背景。

 

「所以,你可憐的好太太還好嗎?」人事部門那位還沒完全靠退休金養老的冰雪女王說──人事部如今已盛大改名為人力資源部,理由沒人曉得,而人事主任毫無半點解釋就在星期五晚上召他去她的閨房,其他好公民則都匆匆趕回家了。兩人是老宿敵,假如他們身上有任何相似之處,那就是現在他們這種人剩下好少,讓他們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