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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見扶餘/黃錦樹
猶見扶餘/黃錦樹
單位:中區中文寫作中心
分類:現代小說
點閱:837
發佈日期:2015-05-25

【內文試讀】

猶見扶餘
 
不生不死最堪傷,
猶說扶餘海外王。
同入興亡煩惱夢,
霜紅一枕已滄桑。
--陳寅恪,〈讀《霜紅龕集》有感〉,一九五○
 
    待了差不多兩個月,村中可能提供資料的女人都接觸過了。我在泰南和平村關於女馬共生命史的訪談也已接近尾聲,整理行李準備離開了。

    不過下午三點多,山邊樹梢霧嵐杳杳生起,有一點涼意。

   
村裡的紅毛丹、榴槤、波羅蜜、尖必辣等都結實纍纍,但都還沒到成熟的時候,綠得張揚。村子中央那棵高大的樹,葉子倒不合時宜的紅了。它的葉子有點像山竹,闊葉卵形,葉厚而帶油光。可是山竹不落葉,但這棵數丈高的樹卻落葉。村人也不知道它是甚麼樹,只說不是山竹,也不結果。當初開芭時,領導愛其挺拔而把它留下了,而今唯一的功能不過是遮蔭。

   
我住的宿舍就在它的庇蔭裡,整理照片時,發現那個叫阿蘭的女人出現在樹下,手撫樹幹,另一隻手握著一片落葉,望著日漸稀疏的樹梢,若有所思,而喃喃自語。自從那棵樹的葉子轉紅後,她就常在黃昏時出現在樹下,有時說著說著比手畫腳,或兀自在那裡啜泣。偶爾也會朝窗這裡點點頭,但看到我出現在窗口,她的表情總難免有一絲驚嚇,好似我的臉突然闖進她的世界。

  我不是沒嘗試和她接觸過。她脖子有一圈藍色的刺青,一枝首尾一貫的藤蔓枝葉捲鬚,有花有果。她曾讓我仔仔細細的觀察過。但她常恍神,目光飄浮,而且不愛說 話。從她那裡實在問不出甚麼來,經常答非所問(譬如我問她,「妳哪一年加入馬共的,出於甚麼動機?」她會回答說:「我有個阿姐好錫我嬣。」如果我問她「妳 覺得妳從馬共的團體生活中得到甚麼,有甚麼收穫?」她會回答說,「我以前有隻狗叫烏嘴,好乖嬣,可惜俾佢棜寢棸o。」問她後不後悔在森林裡耗盡一生,她就 會突然羞紅了臉,期期艾艾的談起她曾經有過的大紅鬍子夫君。也許是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問她脖子上的刺青是怎麼來的,她又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

  雖然頭髮花白,還是梳著辮子。臉上皺紋深刻,淆亂了酒渦,但從害羞的樣子還可以依稀看出她年輕時的風韻。有一雙深邃的大眼,鵝蛋臉,身材高䠷。年輕時就愛 梳著兩條辮子,革命不忘美麗。然而從一次幾乎喪命的危險遭遇中倖存後,她就變得很不一樣,愛說一些靈異經驗,黨中央認為她違反了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基 本教義,她因此被迫做了多次的思想檢查,後來就沒敢胡言亂語了,但有的同志提起她還是會粗暴的說她「撞過鬼」。
 
因此她的話在村裡一向沒人信,有的人甚至卑劣的說她「黐寲線」,但她不知從哪裡練得一手飄逸的毛筆字。據說那次意外之後,戰鬥時她總是過度緊張,因此不敢讓她持槍,怕不慎傷了自 己人。看她兩眼發出怪光,咬著辮子,在樹林裡移動時其實還快過正常的戰士。動作快狠準,擅於揮刀,即使和辜卡兵短兵相接也毫不畏懼。但解甲歸田這些年,她 快速的委靡下去了,每天在磨墨寫字,日子過得異常頹廢。
 
剛開始那幾年,她還會獨自跑到森林裡去,好像在找甚麼。有時像個尋找失落孩子的母親,也不怕遇上老虎狗熊。村子裡幾個當過母親的女人曾經這麼告訴我。
 
她來到我窗前,囁嚅的問說,聽說妳要回去了?臉上有一抹紅霞,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有甚麼話要告訴我,卻又有點猶豫。
 
於是我拎了錄音筆,推開門,牽起她冰冷的手,到樹下去,讓她坐在石頭上。對她說:「告訴我妳的故事吧,我相信妳說的一切。」我就在等這一刻。
 
以下是她說的故事,我不過是把重複的部分刪節、剔除繁冗、調整順序,隱去還活著的人的名字,做了點必要的文字修飾(尤其是把方言轉成白話)。
 
很多年前我講過這故事的一小部分,沒有人相信我的話,他們都認為我傻了,因此我從沒機會把它講完。
 
那一次,我們十五人的突擊小隊在月光下行軍,在猴子林那裡受到第一次伏擊,阿強、阿健當場就犧牲了,小紅、小劉、小白也中槍被俘;山豬窟那裡又遇埋伏,當場又死傷了幾個,更糟的是小隊被衝散,各自逃命去了。
 
我和寶叔、阿柴、阿貴三人共同逃向一處隘口,判斷說那裡好防守,不料卻是惡夢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