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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我一個人:愛的剖析
留下我一個人:愛的剖析
單位:中區中文寫作中心
分類:現代小說
點閱:1207
發佈日期:2015-11-20
 【內容連載】

1930年11月7
 
「你看這不就是一個愛的證明?」火車的節奏不斷加強這個句子。好冷;我試著睡一下,蜷縮在角落裡。──怎麼會這麼冷!──這列火車為什麼出發了?做傻事時會有的焦慮緊壓著喉嚨;我離開一份脆弱的幸福,再度回到療養院;真傻。這幾個禮拜我有過些許歡愉,有喜就有悲,我應會得到不少痛苦。
 
「你看這不就是一個愛的證明?」我重新看著前一天晚上向我訴說這個句子,那張痛苦的臉。我從交疊的影像中看到同一張臉,緊依著我的臉,眼裡含著盈盈淚水,對我說:「嫁給我,然您終究會變心……」我希望能重新上演這一幕,好來親吻這張臉,並說:「我不會變心」。但世事無法重新來過,而這個句子,我也不該將它說出,因為我不懂得在適當時機說話,亦不懂得使用適合語氣。我太容易激動,為了不讓自己失去理智,我便強悍起來。要怎麼做才能讓別人感受到情感所引發的震撼,就在其確切發生的當下?讓我們在這句堅定又甜蜜的話語中睡去:「你看這不就是一個愛的證明?」我寄予你一記飛吻。如果你愛我,我將會康復。
 
等我病好後,你將看到一切都會很好。我喜歡稱你為「你」,反正你不在這裡。我不習慣這麼做,這好像是禁止的:能這麼做真棒。你認為會有這麼一天,我可以稱你為「你」嗎?等我病好後,你再也不會覺得我的脾氣不好。我是生病的人。你跟我說病人都會儘量對身旁的人更溫柔些;你還對我舉例說明。我不喜歡在說教的你;你讓我想打哈欠,而且,你若對我有所指責,這是因為你沒那麼愛我了:你拿我跟別人比較。病人都很溫柔,可是我,我卻累垮了;我所有氣力都消耗在要不停對那些聽不懂的人說:「謝謝!」然而你,你要一聲「謝謝」做什麼?你無法了解,因為你不能夠體會。我問過你,如果你,一連八天就好,都沒有睡,你會是怎樣心情。你回答說這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但這應不好受。顯然你無法了解。此外,我知道:當我們在鄉下時,你並不快樂;你比較想留在巴黎,你的女性友人在那兒。你於是急著離開,覺得我很煩。你看,這又是件非我所願的事情:我以為請你來會讓你高興。在巴黎,你會更加體貼……而你也會覺得我比較體貼:她在那裡。而且你不喜歡病人。我想,你應會贊成把病人通通關起來消滅掉。你自己應來生場病。

「你看這不就是一個愛的證明?」這句話有什麼好相信的?我知道你不再愛我了。你刻意到可笑地迴避對我說:「我愛您!」你不會對我做任何承諾。可是對於獨自遠行的我而言,如果可以安心地在你的愛裡得到慰藉,將是何等美好。我需要這份愛:我希望當我痊癒歸來時,還能再找到它。確定有一個人還在繼續愛他、等他,其餘一切對這個人都只是過往雲煙且擧無輕重,這對一個病人是多大的幸福:他會感到他原先告別的生活注意到他的缺席;他無法想像一個新的未來;跟過去的驟然決裂使他虛弱又痛苦,他對「接下來」所要求的,就是能更美好地延續之前已有的。
 
我希望能將昨晚的回憶如護身符般留在心裡。讓我們閉上眼睛,讓幻影回來。就像人在作夢時一樣:身體保持不動。

我愛你。
 
特內高城!(Tenay-Hauteville)
 
我好怕。我不想下車。
 
我想留在沒人看見的角落。我想遺忘自己。若能繼續旅程,隨火車到很遠的地方,這會是多麼快樂!我白白等待一個偶然的指示,一切都顯示要我離開。該怎麼做?現在必須下車,然後走進那幢悲傷的房子。但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感到雙腿有近乎快感的猶豫,就是人在只有一分鐘來做重大決定,會因而動彈不得的那種猶豫。我們說:「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卻在最後一秒鐘,以一種幾近瘋狂的驚惶與難以想像的迅速,做出原先還在猶豫的行為。我很勇敢;我下車了;俐落地填寫所有表格,好向自己證明自己是能幹的。在巴黎有一個愛我的人:我會回去的。外面下著雨、飄著霧;凌晨四點,天色即將破曉。此時若跟他在一間溫暖的小公寓裡一起泡茶應很愜意;我們還會聊起童年往事。下雨了而天色尚黑,我直直凝視療養院,好事先領會即將在這兒受到的所有苦痛;之後也許就不那麼痛。這些穿著睡袍的男人與女人,這些凹陷的眼睛,這些咳嗽;我覺得自己又生病了。我為什麼要回來這兒?我在房間裡,整個人塌陷椅子上;一件沾染苦悶、病痛、絕望的沉重外衣緊壓在肩上:好冷。美夢不復存在,碎成一片片,我再也聽不到那個聲音,他的愛不再包圍我。清晨,當白晝使人從夢中醒來,我們閉上眼睛,動也不動,想要重築夢境並延續之。但晝光將一切毀滅:話語不再有聲音,動作不再有意義。

就好像消散中的彩虹:有幾層顏色還殘留一會兒,消失了,好像又回來了:什麼都沒有了。我所有美夢就這麼流失。有沒有可能什麼都沒有了?我癡癡地反復說著:我要離開這裡……我試著捕捉零星片段來重現昨晚情景,但只有破滅的幻影。
 
明天我寫信給你,然我再也不稱你為「你」,我寫信給你,然我再也不會告訴你任何我在心裡告訴你的。你留在人們生活的那一邊,你能了解我被囚禁在這裡嗎?我變得不會說話了。我在這兒日漸呆滯,並且察覺到一個冷酷且確定的事實,人若待在這個地方,就再也沒有什麼是可能的:你不會再繼續愛我。